80年代丨丁东：1984年的一次“教授风波”

丁东新三届 2020-02-26

作者档案

丁东

丁东，1951年生，1982年毕业于山西大学历史系，供职山西社会科学院，现居北京。著有《冬夜长考》《和友人对话》《尊严无价》《午夜翻书》《思想操练》《精神的流浪》《教育放言录》《文化十日谈》等书，以研究当代中国的历史和文化为主。曾任《炎黄春秋》杂志副总编辑，近年致力于民间思想的整理研究和口述史学。

原题

幸运教授杨树标

作者：丁东

原载微信公号丁东小群

杨树标教授

杨树标是浙江温州人，1938年出生工人家庭，1960年大学毕业，后在杭州大学任教。

1984年，全国开展清除精神污染运动。浙江省纪检委向中央上报，杨树标在授课时说，只有两个半中国人是懂得中国的，一个是鲁迅，一个是蒋介石，半个是毛泽东。他还说，国民党是一个具有光荣历史传统的党，对蒋介石的反动罪行有翻案之嫌。

浙江省一位领导在几次会议上点名批评杨树标。《杭州日报》发表了署名“木易”的文章，严厉批评杨树标信口雌黄，胡说八道，厉声质问：是蒋介石了解中国国情，还是毛泽东了解中国国情？如果说蒋介石比毛泽东更了解中国国情，他怎么会被毛泽东打败的？这位在省内颇有名气的历史老师，在一次次讲课中、讲座中反复讲这段话，这难道不是哗众取宠吗？他把毛主席放在什么位置？把共产党放在什么位置？

其实，“两个半”的说法并非杨树标的发明，而是冯雪峰1950年代在《人民日报》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记述的一件轶事。

1933年，冯雪峰来到江西瑞金，在与毛泽东谈天时说到，有一个日本人说，全中国只有两个半人懂得中国，一个是蒋介石，一个是鲁迅，半个是毛泽东。毛泽东听后哈哈大笑，然后沉思着说：“这个日本人还不简单，他认为鲁迅懂得中国，这是对的。”

当时，蒋介石正在当政，鲁迅是文坛公认的领袖，毛泽东在共产党内还没有进入领导核心，他的大笑反应了真实的心情。杨树标在讲课中引用了这一史料，被抽去特定的历史背景，捅到报纸上批判，问题就严重了。

不久，省纪检委一位处长到杭州大学，找杨树标谈话。

处长：你有没有说过，“国民党曾经是一个有光荣历史传统的党？”

杨：我说过，怎么啦，这句话有错吗？

处长：你的话还没有错？你的立场呢？你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？

杨：国民党当然是有历史传统的，国民党的创始人是孙中山，毛泽东还是国民党员，还当过国民党的宣传部长呢！

这位处长是理科出身，不了解历史，对杨树标的回答既恼火，又吃惊。

杨树标又说：你这点知识只是连环画的水平，你不配和我对话，说老实话，你给我当学生都不配！我是吃这碗饭的，我怎么会说毛泽东是半个懂得中国国情的人呢，谁都知道，是毛泽东打败了蒋介石。我要说明的是，我们的对手是一个强大的敌人，他是懂得中国国情的！

谈话气氛剑拔弩张。调查结果可想而知。接着，有中央领导作了批示，杨树标事件被列为全国清除精神污染大案。

幸好，浙江省委再次组成专门的调查组，进驻杭州大学进行调查，调查组组长是省委宣传部理论处副处长雷云。雷云个性正直，学养丰厚。他带领调查组进驻杭州大学后，召开了一个个座谈会，广泛听取杭州大学干部、教师的反映，把杨树标讲课的录音和其他材料调来，细加研究，对省纪检委整理的杨树标的20多条错误言论逐一核实。

他了解到，杨树标在浙江省内机关、学校、工厂做了100多场讲座，气氛热烈，很受欢迎。讲座几乎没有任何报酬。杨树标每次外出讲课都是乘公交车或骑自行车。有一次到工厂做报告，途中公交车坏了，他为了赶时间，满头大汗跑到会场。这些细节很使雷云感动。他找杨树标面对面沟通，沟通气氛心平气和。杨树标承认，他是一个性情中人，面对广大听众，为了达到良好的演讲效果，讲话不是百分之百正确。

经过近一个月的调查，最终结果形成调查报告，与杨树标见面。报告称：对杨的讲课、报告，很有必要作一个总的基本的估价。他讲课的基调是宣传爱国主义，引用了大量史料，又能联系群众思想实际，给人以一定的启迪和较丰富的知识，语言生动活泼，易为一般人所接受。因此，主流是好的。当然，讲课中也有一些不准确、不科学的东西，乃至出现某些错误，对此，必须给以严肃的然而是善意的批评，使其引以为戒，接受教训，不再重犯。对于一篇文章，一堂课，一个报告，首先要看它的基本倾向是什么，如果基本倾向是好的，那就要给以肯定和鼓励，然在这个基础上指出其缺点和错误。杨树标的讲课和报告，就属于这种情况。根据上述情况，我们认为杨树标同志的讲课从总体上说是好的，他的问题，是属于思想认识问题，治学态度问题，宣传纪律问题。在全国清除精神污染的背景下，调查组能把报告写成这样，很不容易。浙江省委副书记陈法文主持会议，听取了雷云代表调查组的汇报，当场表态：“同意调查组的意见，这件事就到此为止，就此结束！”

这场风波得到了妥善处理。杨树标此后走上了坦途，被任命为学校教务处副处长。1988年，他评上了教授，又先后担任了校长助理、校务委员会副主任、浙江大学历史系主任等职。他撰写的专著《蒋介石传》也顺利出版。

杨树标教授是幸运的。他赶上了思想解放的1980年代，遇上了实事求是的调查组长雷云，陈法文也表现出敢于担当的精神。否则，受到伤害的不止是杨树标一个教师，而是整个大学的教学科研环境。教师噤若寒蝉，大学就失去了生机和活力。近日发生的副教授因学生举报构陷而被校方处分的事件，引起公众强烈关注，原因就在这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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